文 | 李碧雯 王芳洁编辑 |马吉英来源 | 中国企业家杂志“我一定要做一个决定。”邝子平语气坚定。作为启明创投创始主管合伙人，邝子平的办公室位于世界第八高楼、曾经中国第一高楼的上海金茂大厦39层。从办公室的落地窗远眺过去，东方明珠和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尽收眼底。窗外的景色正如同邝子平面前的一盘隐形的棋局，邝子平握在手中的那枚棋子将决定整盘棋局的输赢。他必须跳出眼前，通盘考虑，即使要以牺牲前面的布局作为代价——取消清洁技术团队。“大家在一起共事十年，他们也兢兢业业在做，但我们回顾历史，相比起医疗健康和TMT板块，清洁技术板块在启明内部不论是投资占比，还是带来回报的时间周期，都不太匹配。”邝子平说。而他的要求是，启明创投每进入一个行业，就要做到行业前三，“而且进入的这个行业，对启明的总盘子贡献必须是跟其板块相匹配”。去年下半年，邝子平和团队做了一个复盘。启明创投的清洁技术团队在过去10年间退出了不少项目，在一些关注清洁技术的同行看来，启明创投在清洁技术领域的成绩可以在行业中排到前二。然而，和互联网及消费板块、IT以及医疗健康板块相比，清洁技术的业绩贡献仅为10%。如今，启明创投的基金规模已经从第一期美元基金的2亿美元到现在的第六期美元基金的9.35亿美元，单期基金规模涨了近5倍，目前启明创投管理规模超过40亿美元。大的管理资金规模需要更大的回报，而清洁技术板块无法与启明创投日益增长的基金管理规模和要求的回报相适应。一向与人为善的邝子平也曾考虑其他的解决办法。当时邝子平和清洁团队的同事商量，能否在启明创投品牌旗下再做一个单独的清洁技术子基金，但其称最后因为法律方面的问题没能实行。熟悉启明创投的业内人士猜测，更大的问题可能在于板块划分。“过去新能源汽车领域可以投资三电的机会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新能源会逐渐向网联化和智能化方向延伸，这必然会导致与互联网领域的交叉越来越多。过去启明在板块划分上很严格，偏自动化、机器人和智能化的领域都不在清洁技术团队的关注范围内，可能以前还能绕着走，现在绕不开了。”据投中数据统计，今年二季度清洁技术行业融资额仅为2.8亿元，同比下降12.5%，融资案例数同比下滑50%，自2018年四季度以来持续走低。实际上，这种转型在业内早已有苗头。此前纪源资本的人民币基金团队也关注过清洁技术板块，不过到了2014年，团队判断节能环保领域大的机会已经过去，该团队转向关注智能技术方向。不过这种转型在早年的综合基金中并不常见。随着国内GDP增速放缓，VC行业也进入新旧转换期。投资端从消费互联网转向科技互联网，AI逐渐进入商业化探索期，5G牌照发放后进入大规模铺设期，距离大规模商业化应用仍有一段时间。资金端也有所变化。据投中统计，2019年上半年VC/PE募集完成基金271只，同比下降51.69%，募集总规模544.38亿美元，同比下降近三成。“时代进化倒逼着大的生态变化以及大的团队调整。”有业内人士认为，启明创投的蜕变或许可以看作时代轮动下投资机构主动换仓的序幕。
调整大幕拉开
熊猫资本合伙人毛圣博曾在启明创投任副总裁。2015年，毛圣博从启明创投离职时，邝子平曾多次挽留，但没能留住。邝子平将毛圣博叫到办公室，给他看了一封私人邮件。那是他离开英特尔时，给英特尔资本总裁写的一封邮件，里面提到他自己创业的决心，以及对之后英特尔工作无条件帮忙的承诺。1999年，邝子平加入英特尔投资部，他离开英特尔创业时，英特尔资本总裁留他也没有留住。邝子平对毛圣博说，“如今既然已经决定创业，就希望你能发展得很好。”毛圣博感动不已。在同行眼里，启明创投是一家很nice的投资机构。这样评价一家以A、B轮为主的投资机构，而非天使轮的投资机构，并不多见。此前2014年，曾出现大基金离职潮，但启明创投并未受太大影响，稳定的架构和专业化研究能力让启明创投投资业绩在行业中一直保持前三的位置，另外两名是红杉资本和IDG资本。2018年，启明创投有7个项目IPO，包括B站、小米、美团点评、ARMO、蘑菇街、触宝、Kezar。启明创投投资的310多个项目中，有60家上市或者并购退出，投中的独角兽数量达30家，独角兽命中率超过10%。在启明创投的十周年活动上，邝子平将投资机构的成功和管理层的稳定归功于启明创投与众不同的文化。这种nice、包容的文化也被启明创投视为一种无形的竞争力。正如美国知名投资机构Benchmark一直所坚持的投资理念，以创业者为核心，才能获得创业者的认可，他们也会帮助介绍更多创业者。但nice和稳定并不意味着进取心的丧失和对新机会的漠视。最近邝子平将IT部门和互联网及消费团队合并为新的TMT组。负责互联网及消费板块的主管合伙人甘剑平的离职是团队合并的一个契机。甘剑平作为启明创投主管合伙人，与邝子平共事了13年。在今年公布的福布斯全球最佳投资人榜单中，甘剑平排行第5位。离职后的甘剑平创立了新的基金。而团队合并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TMT投资环境的变化。2018年，小米上市，启明创投是其A轮、B轮投资机构。小米的上市为启明创投带来了超过百倍的回报。不止是小米。2018年，启明创投迎来了收获季，接连有7家被投公司登陆港股或者美股。这可以看作消费互联网的顶峰。“在过去的七八年时间里，消费互联网领域的很多红利已经都转化成了投资机会和上市公司。目前我们可能需要把技术元素与消费互联网结合起来，用这个眼光再去寻找新的还未被发觉的投资方向，会更有机会。”在邝子平看来，未来几年，AI技术将在不同行业进行应用，不同组之间的融合将有利于寻找、判断由于跨界产生的新事物。但是这种融合并非易事，毕竟技术投资在投资逻辑和打法上与消费互联网有显著不同。VC 1.0属于传统外资背景基金和人民币基金，VC 2.0基金属于从大基金出来的新基金，有投资人预计，未来技术时代，将是关注垂直类早期投资的VC 3.0机会。“在消费互联网时代，资本是这类项目很大甚至是最大的竞争力，而在技术时代，资本是这类公司最末端的需求。对产业有深度认知，能够帮这些企业找到落地的产业合作资源是他们更为需要的。”上述投资人认为。为了适应新形势，在综合基金中，红杉通过投资其他垂直类技术基金、建立生态的方式树立起未来在技术投资领域的触角，而启明创投选择的方式是内部团队调整。在启明创投内部，TMT和医疗健康板块的投资比例维持在50%和50%左右。启明创投主管合伙人胡旭波认为，由于合伙人之间的平权机制，启明创投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在医疗健康和TMT领域都做得比较好的投资机构。医疗健康板块过去投资的近90个项目中，只有一两个项目失败。而两个板块之间不同的回报周期和波动产生了互补效应。然而一切都在动态变化中。过去2年，“中国健康2030战略”的提出，港交所去年也允许未盈利的生物医药公司在港股上市，都吸引了大量资本涌入医疗行业。相比于消费互联网领域的日渐稳定，医疗板块的高增长或许将为启明创投贡献更大部分收益。互联网及消费是否会步清洁技术板块的后尘呢？邝子平并没有直接给予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在他看来，启明创投成立13年以来，一直强调进取、求变和稳定、包容的平衡，大家从来没有为经济利益有过任何一次争吵。“启明创投是一个相对公允的架构，在待遇分配上完全一样。其次，合伙人之间对对方能力有所认同。在一个相对长的时间段里面，对同事所从事的另一个板块还是有信心的。有上述基础，我觉得大家还是可以在一个锅里面吃饭的。”
nice与理性
在形容投资人和创业者之间的关系时，邝子平经常会提到一个比喻，创始人像大船，有自己航行能力的时候，投资人看着他们就行，当他们需要投资人伸出援手时，启明创投会毫不迟疑上前帮助。“如果他们觉得我是他的同路人，就更贴心去沟通交流，最后这个企业成功的概率会更高一些。”邝子平说。胡旭波将其总结为“张弛有度”。文远知行即是一个典型例子。文远知行在去年遇到了一次创始团队的变化。此前担任公司CEO的王劲因与百度之间的知识产权纠纷而离职，内部管理层动荡让部分投资机构对于是否继续投资有些犹豫，此时作为公司董事之一的邝子平在其中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在这些事情发生后，我会跟其他股东沟通，让大家不要慌，我们对这个团队很有信心，而且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功课，认为他们能做好这些事情。同时我们也会支持新的融资。”邝子平说。在邝子平的说服下，早期投资机构选择支持文远知行留下来的团队继续发展。2018年下半年，文远知行完成了新一轮融资，雷诺日产三菱联盟战略领投，商汤科技、农银国际、何小鹏、汉富资本、安托资本等跟投。到目前为止，它是中国唯一一家获得国际车企战略投资的L4级自动驾驶公司。实际上，选择继续支持公司并不是邝子平突然的决定。在此之前，邝子平已对公司的业务、方向、团队内部管理、能力以及市场情况、拿到新融资的可能性做了全方位的评估。让云知声创始人兼CEO黄伟感到启明创投对于企业的支持是在公司准备开发芯片的时候。2014年，AI领域还没有成为风口，芯片被多数财务投资人看作夕阳产业，开发芯片对于当时成立仅一年的云知声来说仍然是一个非常艰难且长期的事情，需要重金投入。当时业内对于AI与芯片的互相促进作用并不确定，当黄伟在例行董事会上提出这个想法时，作为董事的邝子平并没有反对。“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启明不反对我们做芯片，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黄伟说。4年后，在投入了大几千万元后，云知声推出了国内首枚面向AIoT的AI芯片，也是语音AI公司中第一家拥有AI芯片的公司。而事实证明，芯片对于云知声AI技术的场景落地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在和创业者打交道时，邝子平尽可能站在一个客观中立的视角为创业者考虑。“在投资界能沉得住气的人挺多，但邝子平在沉住气的同时，还能帮助你，这些是很独特的。”文远知行联合创始人兼CEO韩旭说。这种nice的投资风格也在启明创投争取项目份额上帮了不少忙。旷视科技在B轮融资时，蚂蚁金服进入，希望能够包下B轮所有份额。作为战略投资人，蚂蚁金服看中的是人脸识别在金融场景中的应用。此前在A轮已经与旷视科技有所接触的启明创投，眼看着没有投资机会了，但邝子平不希望错过这个项目。为此，他找来之前几家被投公司创始人帮忙，这些创始人给旷视科技CEO印奇去了电话，交流了自己对于启明创投的看法。这影响了印奇的决定。在没有新增份额的情况下，印奇一个个劝说原有老股东转卖老股，帮启明创投最终争取了五个点的老股份额。旷视科技B轮的投资估值是1亿美元，在最新一轮D轮融资中，公司估值已达40亿美元，启明创投这笔投资的账面回报翻了十倍以上。毛圣博称，之前跟邝子平共事多年，只见到两三次他发脾气的时候，往往这个时候创业公司触犯了他的底线或者一手好牌打坏了。“这个时候他会去push这些企业，但是这种push并不是非常有野心的，还是比较儒雅的。”身为广州人的邝子平，身上也有着不少粤商特有的儒雅、实干的特质。一次，邝子平参加一家创业公司的董事会，这家公司近八成的收入来源于诺基亚，当时投资人都很担心单一客户高度依赖的风险，但创始人认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时坐在董事会桌上的邝子平直言，“瘦死的骆驼不一定比马大。”后来诺基亚成为手机行业的明日黄花，这家公司后来虽然不断转型，最终也难逃被出售的命运。不过在出售过程中，邝子平也帮企业找了不少买家，给基金挽回了部分损失。而对于一些最终活不下去的企业，邝子平称“nice归nice，我还是比较理性的”。
趋势型投资人
2006年成立的启明创投最开始以TMT起步，到了2008年成立了专门的医疗健康小组。差不多同一时间，邝子平决定将TMT组一分为二，一组专门看互联网及消费，一组主攻信息技术类项目。也正因为这个决定，让启明创投2013年就开始涉足人工智能领域。当时国内VC机构中仅有少数几家投资机构在关注该领域，更多TMT投资人在追逐O2O项目。按照当时启明团队的判断，人机交互将取代人的听觉、视觉、触觉、嗅觉，按照此逻辑，启明创投在早期捕捉到了旷视科技、云知声、优必选等项目。胡旭波认为投资人大体分为两类，资源型投资人和知识型投资人，邝子平属于后者。知识型投资人的投资判断主要依赖于对知识的掌握、对行业的研究和趋势的判断。邝子平自称是趋势型投资人。硕士毕业于斯坦福大学计算机专业，并曾担任英特尔投资部中国区总监的经历让他比其他人更早捕捉到技术变革的趋势。他会将大部分时间用来研究未来的消费群体，预测未来将出现哪些新的东西来服务这批群体，或者技术未来会往什么方向演变。一旦找到了这些大的趋势，他会花非常多的时间去找能够在这些方向上干出一番事业的企业家。“我比较喜欢在所谓大风口出现之前，比较早地投资这些企业。”韩旭最初在硅谷和邝子平见面时，准备了几页PPT。通常投资人最关注的是自动驾驶如何赚钱，当他开始准备向邝子平阐释相关内容时，却被邝子平打断了。“商业化方面的内容你不用再说了。”邝子平说。在他看来，用自动驾驶解决出行就像做抗癌药一样，如果能够把抗癌药做出来，没有人会质疑它的市场前景，是否能赚钱。重点是怎么做出来，周期是多长，需要多少钱，原因是什么。当韩旭简单回答后，邝子平很快就决定投资他们，第二天便给了TS。旷视科技也是邝子平趋势型投资的一个杰作。最初在A轮接触旷视科技时，后者还没有开始在安防领域的探索，但是当时邝子平认为，人工智能是一个非常广阔的行业，他们是在人工智能这个行业里一个早起的公司。其次，印奇、唐文斌等都是非常优秀的年轻创业者，他们既有情怀又有技术和能力，在这么广阔的市场里摸爬滚打，肯定能够找出一条发展的道路。结果证明他的判断是准确的。目前旷视科技已经在安防、金融、移动、地产领域开始了商业化应用。韩旭认为，邝子平并不是一眼看上去光芒万丈灵气四射的那种人，但跟他交流后会觉得他有大智慧。“每次跟他谈话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比平常会聪明三倍。”在韩旭看来，邝子平就像是《星球大战》中的尤达大师，有一种平静深邃的气度和不朽的智慧。他不会直接教你某个招式，而是启发你自己去找答案。在退出方面邝子平的大智慧也显露无疑。如果将启明创投和其他排名前五的投资机构对比，启明创投的退出案例中有不少转老股退出。至今启明创投是凡客投资案例中唯一获得收益并且唯一退出的投资机构。在凡客以7000万美元估值融资时，启明创投进入并获得10%股份，凡客估值15亿美元时，被众多投资机构热捧，启明创投顺势转卖了部分老股，获得3000万美元的收入。启明创投也转让了甘李药业部分老股。在邝子平看来，启明创投主要还是想赚一级市场的钱。不过对于卖老股的决定，邝子平也有遗憾的时候。在小米100亿美元估值时，启明创投卖了小米部分老股，邝子平笑称肯定有遗憾，后来小米估值上涨了不少，“但是从整体战略上来讲，在不影响企业新融资的情况下，有些退出，对LP也是一个负责任的做法”。甘剑平离开后，启明创投的投委会成员缩减为4位，分别是邝子平、Gary Rieschel、梁颕宇、胡旭波。邝子平不打算短期内在外部招聘一个投资人来填补合伙人空缺。“我认为我们现在已有的合伙人都很优秀，给予足够的时间都能跑出来。在启明的文化中，我们到最后还是用真正的业绩来讲话。启明创投是一个开放的、公平的一个平台，大家都有机会。”在启明创投十周年时邝子平提到，离开启明创投的所有人，这些年取得的成就都没有在启明创投时成就大。目前他仍然持有这种观点。“同样一位有能力、有抱负的同事，在启明这个平台上面，我相信他会发挥得更精彩。但是这个更精彩和他个人的诉求，未必是完全一致的。”对于未来，多名业内人士认为启明创投的表现仍然会保持行业前列，唯一要考虑的问题是，打造这个文化的邝子平如何在5年或者10年后找到合适的继承人，将启明创投的这种文化和系统继续保持下去。
